第 20 章(1 / 3)
在我少年的时候,淮南王叔曾经给我讲过一则故事。说是当年高皇帝爱姬戚夫人有一子名如意,深得君王喜爱。高皇帝有意废嫡子盈另立如意。可奈何太子势大,得尽朝臣拥护,高皇帝一番尝试,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与戚夫人叹息:太子羽翼已成。
……后来太子盈继位,是为我的伯父孝惠皇帝。孝惠帝之母吕后大权独揽,而曾经意图篡夺储君之位的如意母子遭到了吕后的报复,双双命丧黄泉。
我在决意左右太子废立之事的时候,曾经想起过戚夫人母子的遭遇。乘车前往长陵,一路上我脑海里都是昔年惠帝皇后张氏告诉我的宫闱秘闻——她说,吕后斩断了戚夫人的手足、剜去了她的眼睛、刺聋了她的双耳、毒哑了她的喉咙,而后将其弃于污秽之地,谓之“人彘”。
我这一生并未遭受过什么大的苦楚,一想到若是计划失败栗姬母子笑到最后,我便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位凄惨的高帝妃嫔身上,想象自己被剥夺五感、想想自己被折断四肢、想想自己身陷黑暗求死不能——
“阿母、阿母?”身旁阿娇的呼唤使我猛地回过神来。
“阿母,怎么了?”我的女儿满怀忧虑的向我递上一方丝巾,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冷汗爬上了我的额角。
我凝视着阿娇与我类似的脸,看了很久,最终回答:“没事。”
车轮吱呀碾过道上枯叶,在我陷入深思的时间里,马车已载着我们驶过很远的道路。我掀起衣车[1]垂下的帷幕,依稀能够看见云雾之后起伏的山峦。
“那里——”我向前遥遥一指,对阿娇说:“葬着我的大父,以及他的结发妻子。”
“我知道的。”阿娇低头摆弄着裙上系着的白玉环佩,“阿母您总是来这里。春时要来、秋时要来,下雨要来、起风要来——明明不是祭祀的时节,您也不是主持祭祀的官员。”
我的确没有来长陵的理由,可我却总爱来这。起初是淮南王叔带我来,王叔死后每当我想要缅怀他,我也会来这里,再后来,每逢心绪不宁或是即将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之前,我都会到长陵脚下,静静地停留一会。我与埋葬在这里的那对夫妇并没有多深厚的情分,不管是高皇帝还是吕后,我都未曾见过他们生前的面容——可我心底是怀念他们的,或者说,我是怀念他们曾在所处时代掀起的风云。
王叔昔日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迟早会想要成为吕后。
但王叔错了,我做不了吕后,我只能羡慕她。
“阿娇。”我唤我的女儿:“你是如何看待皇帝的,又是如何看待皇后的?”
阿娇仰头望向我,发间珠玉叮当作响:“母亲这是何意?”
“你觉得,做皇帝好不好?做皇后好不好?”
“阿母您是怎样认为的?”我那慧黠的女儿,轻轻巧巧的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哑然无言。
做皇帝怎么样我其实并不知道,我父亲是皇帝、手足是皇帝,所谓的九五之尊,看似离我很近很近,可我心里清楚,我离皇帝其实很遥远,远到我这一生都体会不到坐在宣室殿的高处,该是怎样的感受。
至于皇后嘛……
我不知道什么是皇后。
不只是我,当时的许多人都不清楚。
“皇帝”这个称谓始于前朝那位暴君,他结束了自周平王东迁以来长达数百年的列国纷争,将天下合为了一个国家。因此,他自以为德高三皇功盖五帝,始创了“皇帝”一词,作为此后江山社稷之主的代称。
可是那位功绩显赫的始皇帝并没有告诉后人,皇帝的妻子该是什么身份、做什么样的事。他终生都没有册立皇后,而自秦代一来第一位皇后,是我大父的结发妻吕雉,她曾陪伴我大父走过秦末逐鹿与楚汉之争的血雨腥风,在她身后则是战功赫赫的勋贵武将,她是当时最有资格与我大父并肩而立的女人,于是所有人都将她视作了月亮,虽然不及太阳般炽烈耀眼,但同样高悬于九天之上。
我大父活着的时候,吕雉便以皇后的身份参议政事,助我大父剪灭异姓王,又拉拢臣子为储君结成朋党。之后,汉家第二任皇后是孝惠帝的妻子张氏,她在短暂的椒房之主后,因孝惠帝的死而落寞,我父亲继位之后将她请去了长乐宫度过残生,她再没有多少人关注,可不管怎么说,她至少在诸吕之乱中保全了性命,是当世唯一还活着的、流着吕氏血脉的人。人们不敢动她,也不敢放她自由,或许恰是因为她孝惠皇后的身份。
第三任皇后是我的母亲,人们担心她会成为第二个吕后,因此处处限制她与她家族的权柄,可那又如何?等我父亲一死她成了太后,照样是这长安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便是皇帝都要在她面前低头,屈服于孝道束缚之下。
所以,这么多年来,就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后在这个国家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帝王的臣子还是伴侣?是天下人的“母亲”、江山社稷的女主人,还是为皇室绵延后嗣的工具?[2]
“阿母,到了。”阿娇轻快的提醒我。她并不在乎我长久沉默的原因,她见到眼前的山峦与川泽,只觉得欢喜,当马车停好之后,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要跳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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