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2 / 2)
派成一排,在月色下慢慢读着。
“元年十二月戊申,还愿……供童男三人,童女三人……告山君……”
“元年五月戊申,桑梓村里长敢告山君……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万物枯焦,百姓喁喁……女婴二人,老妇三人,以供……使旱风潜息,甘泽旋流。”
“十七年……供童男女各二人……神归三天,身归三泉。精诚恳到,感彻天地……风调雨顺……嘉禾……”
“十六年一月乙亥……供尫一人……”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这一根根简牍的。当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墓室的空气中,月色已然朦胧,透过头顶的洞口撒在整株高大的青铜树上,有种奇异的美,但含英身上的寒意却不减反增。
这么多年,桑梓村居然都在进行活人祭祀。
她和阿娘住得远,和村中人交往不多,印象中那个白发垂须的里长总是面色和蔼,去世时整个村子都为他披麻戴孝。这样一个和善慈祥的长者、一个带领村人躲进抱犊山开荒种地的领头人、一个为桑梓村殚精竭虑的里长,居然每年偷偷上山用童男童女祭祀山神,向一只老虎祈求风雨和顺、五谷丰登?
一时间,她只觉得荒谬不已。不、不一定是“偷偷”,这么多的孩子失踪,难道桑梓村里无人怀疑吗?里长年老体弱,一个人看顾不过来六七个孩子,必然有帮凶,或者说……
整个桑梓村合谋……
含英的脸色沉沉。她仰面望着穹顶上那个圆形坑道,或许那些孩子就是被从那里推下来的。
七八丈的高度,摔下来不死也残,心中该是何等的恐惧和茫然,那些一两岁的孩子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哀哀哭泣,像纯洁的小羊羔被野兽啃食。要多少孩子才能将一只老虎喂养到这么健壮?她不太想知道答案,但是眼前的祭祀祷祝和祭坛里的累累尸骨已经不言自明了。桑梓村的人口有限,或许除了村中的幼童、老人,他们还拐带了村外之人、诱导了路过的客商和货郎、购买异族奴隶等等以供奉这只白色的畜生。
人心鬼蜮竟能如此恐怖。
她只觉得气血翻涌,内心愤怒又悲哀。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
小小的人影旋风一样刮过门前的大槐树和连绵的篱笆墙,冲散了桑梓村尾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附近氤氲的阴影。
含英是一路从山上跑下来的,额头上的汗水被寒凉的山风吹去,发梢间沾满了晨露。清晨的曦光照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看起来神色郁郁,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翅的鸟雀,小小的,湿淋淋的,叫等在院门口张望的女子心下一痛,连忙迎上去接住飞扑过来的女儿。
昨晚的经历耗费了李献容太多精神,借着白虎的眼睛在墓室里看了女儿最后一眼后,就支撑不住,神魂归位,晕了半宿才醒转,刚恢复了些力气便挪到院门前,体虚气弱,差点被急冲冲的含英撞倒。
她来不及说话就紧紧抱住遇险归来的女儿,直到感受到怀中砰砰跳动的心脏所预示的强健生命力才真正松了口气。
木制的院门在母女俩的身后合上,似乎给这座异常安静的村庄发出了一个讯号。
路边的灌木从中开始传来螽斯的嗡鸣,山雀、翠鸟、黄鹂从树叶间探出头,叽叽喳喳地欢叫,一间接一间房舍里亮起昏黄的灯光,升起炊烟,逐渐有锅碗瓢盆碰撞声、咕嘟咕嘟煮沸的粥米、簌簌的枯叶在浩荡春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又被笤帚扫走,人声渐起。
桑梓村活了过来。
背后的这一切都是悄悄发生的,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含英毫无察觉。她还在想墓中那些无人认领、静静枯朽的尸骨,身上的擦伤被处理好后,就一直低头不语,默默看着母亲忙前忙后。
李献容看着女儿盘腿坐在榻上,拥着带着余温的被褥,看起来像只羽毛蓬松的鸟球,想了想,又从灶台处转回来,递给她一碗煮好的汤饼。
含英低头一看,碗中两指大小的面片滴溜溜乱转,如同新雪四散,光洁可爱,汤底用了肉汁调拌,在清寒的室内升起热乎乎的浓郁的鲜香之气,显然是早就在锅灶上备好给在山上过夜的自己驱寒的。
李献容将这碗汤饼递过去,板着脸,本想严厉地斥责几句,让含英明白偷去后山遇上精怪是多危险的事,可手里摸到孩子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肌肤后还是迟疑了。
“我去后山摘到了玉树冬生花。”捧着碗吃汤饼的女儿声音有些闷闷的,听得李献容心下一软,心底的怒气被吹散了大半。
“吃了,阿娘的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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