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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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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留在衍州,那么段知燕跟着她就只能受苦。她不会有漂亮的裙子穿,也不会再有那些吃惯了的山珍海味,跟着她,以后的日子只会与穷苦人无异。她天生生在锦绣堆中,原不必过这样的日子,是蛮人让她家破人亡,现在便该是将一切还给她的时候。

她想着想着,说着说着,心底的声音便越来越响,最后扯得心脏抽痛不已。楚歌趴在枕头上,遮住自己的脸,回想起了年少时的一切。她想起来曲大夫人、三姨娘、揽枝和水儿,想起来兰光与坐在藤萝下的二夫人,月光似乎也曾这般倾泻在她的肩头,可转瞬间便被火光吞没。

那遥远的山峰屹立在视野边缘,她半梦半醒。她想起来那一座座象征着光辉富贵的亭台楼阁,从城门往里走过三条街,一抬眼便能远远瞧见这代表着百年门楣的光荣勋章。可现在一切分崩离析,被艰难的世事所烧灼殆尽。她想起来月光下一只漆黑似深海的桥洞,里面什么也没有,“贫穷”就是什么也没有,在这里死亡几乎都等同于解脱的新生。她想起来那一只长满褶皱的手,抚摸着她的裙角,却好像害怕亵渎一般又离得远远的。她想起来那一切,一切的一切,还未长成现在这般模样的清瘦的少年,夜间升起来的阵阵篝火,宛如一只狼的眼睛,正在暗处静静窥伺。

她被那眼神盯得浑身发抖,像是被看破了什么秘密,骤然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方觉天边尚泛白。湿热的夏夜带着一股奇异的气息涌入鼻尖,叫她的汗水浸湿了枕头,衣衫也牢牢黏在身上,实在难受。她来不及回想梦境,解开领口先松了两口气,耳边突然听到一阵隐约的奇异声响,像是万匹野马正踏月而来,探窗一看,却见熹微晨光下,远方山野拉成一条长线,而那又似马蹄又似雷鸣般的声响伴随着将出山的阳光,正于天地间愈响愈烈。

楚歌扒着窗户,看长天扯成一道细线,愣了半晌。她怔怔地瞧着它,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便突然感到床铺震动了一下。木头做的矮榻似是随着那声响轻轻抖动,脚下传来一阵落入空洞般的咆哮声,像是山谷里的饿狼正对月长啸。黑夜尚未褪去,密林隐藏在晨光阴影中,夏风却倏地沉默,一动也不动。整个世界宛如被凝滞在一只巨大的琥珀之中,只有这夜色格外的闷热正敲击她的心脏。楚歌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突然一跃而起。落地的一瞬地面便剧烈抖动起来,那窗外的声音又像是树林痛苦的尖啸,又似大地沉闷的吼声,随着这残存的夜色一同颤动,终于冲到眉头被她听清。

她连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拿,草草披了一件薄衫便冲到郑思君的房间,一边拽他一边喊道,思君,快醒醒,地动了!

郑思君刚醒,还昏昏沉沉,闻言却是一个激灵。楚歌抓着他就往外跑,两个人手忙脚乱,郑思君跑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了,说,我母亲给我留下的挂坠还在里面!说着闷头就要往回冲。楚歌连忙一把拉住他,说,房子不大,倒了也能找到。郑思君焦急地说,要是找不到怎么办?那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楚歌握着他的手腕不放手,坚定地说,你放心,等地动过去了,姐姐帮你找,一定给你找到!

只是耽误了几句话的功夫,大地震动便骤然剧烈起来,两人纷纷踉跄着差点摔倒,郑思君也知道不能再倔了,只得一咬牙,跟着楚歌冲出了屋子。刚迈出去没几步,身后便传来木头碎裂的声响,房屋骤然坍塌,尘土飞扬。而地表蔓延起伏如蛇状,泥土如饥饿的猛兽一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织机滚动,一道裂痕自面前劈来,像是大地的锋芒,楚歌连忙拽着他躲过,两人换了个方向跑,一回头,便见刚才站立着的地方登时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那些破烂瓦砖随着地面如同有生命般沉重地呼吸两声,便猛地坠落,随后这张土地的血盆大口随之一闭,严丝合缝。

楚歌拽着他一直跑,远离山岗,远离城墙,跑向旷野。两人摇摇晃晃,几次要摔倒,幸好在这踉跄中还是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停下来后,方觉浑身是汗。衣衫已经与肌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分开都很困难,可风一吹还是打了个寒颤。郑思君撑着膝盖平复气息,右脸上没来得及遮起的伤口如同吃人的大地般狰狞。两人茫然抬头回望,才发觉地面已经渐渐平息。远处山川已不再如旌旗般泛着波浪,渐渐暗淡的星子缀在天际尽头,一场灾难突如其来,却也转瞬即逝。头顶天光渐亮,已近黎明,所有的一切都安静得好像从未发生,可低头看看身上,都爬满了这场遭际绝非梦幻的表征。

楚歌的脚下是一片干瘪的土地,身侧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郑思君喘着气,看向城中,面上尚存深切惘然。好一阵子他才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捂住了右脸。从指间淌出的淅淅沥沥的血很快浸透了手掌,顺着手臂流入单薄衣衫,急速慌张的奔跑让他已经结痂的伤口竟然再度破裂,额上青筋突突作响,这时候才感受出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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