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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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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帮父亲拾掇旧物,忽得在那蒙了尘的阁楼里寻得一只木雕小船,父亲瞧着那木船,沉默良久,长叹息一声,便拿着下楼去了。

这艘木船倒使我忆起一段往事,忆起一位父亲的故人。

具体是什么年岁不记得的,约摸是农历已印年初秋,世道不定,

街角报序上刷了“抵抗外敌”的大学,我们从浙江搬至重庆,而那时又要搬至某个较为安全的乡下去了。

跟着父亲行至某个渡口,人很多,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都尽数搬了,人说,战要来了,赶紧跑吧,而驶船的,多半时和家打渔的渔民赶在阔家少爷太太后捡些碎钱小费,也比三四天的收成还要贵气的多。我跟在父亲身后,在人群里拉拉扯扯,一双虽旧却擦得发亮的皮鞋被人踩了几脚,兜里揣着的芝麻糖连带了几颗弹珠被掏的精光。

父亲将我担上一艘渡船,又忙着将手呈提的几包东西放进船仓,手却被那船夫拉了。

“麻烦……让让!”

船夫张罗着,父亲却愣在原地,直直盯着那船夫的脸。

“宏老爷。”

那人回过头来,憨憨笑了,我也看清了他——脸是消瘦的皮肤黑黄,如陈年的木器,渗出日晒风吹的痕迹;年纪却不大,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父亲终于拉住了他的手:“水生!你是水生!”

啊!我也想起了,是父亲先前里给我提到过的,知道许多乡野趣事的水生叔!

水生叔却在父亲碰到他的那一刻猛得收回手,将他那双粗糙的手藏到身后,嗫嚅了一句什么,赶着到了船头驾船去了。

“来,来,叫你水生叔一声!”

父亲唤我打拱,把我推向前去,我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却害羞地贴在他身后。

“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和你那时一样,都躲生人,连声“叔”都不叫。”

水生却慌张地又走回来,看了看我,笑道:

“哪里担待得起少爷一声叔”,少爷怕生也难怪的,宏老爷有这么个标致的儿子,真是好福气!”

父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顿在嘴边。水生弯着腰,用袖子仔仔细细将舱里的凳又擦了擦,将外衣脱了,覆在上头,

“老爷,快坐罢,驶到对头还有十来分钟呢。”

他又补充,

“衣服刚洗的,不脏。”

父亲终于开口问道:“日子可还好?”

“还好,还好,弟兄们各自为业,都能谋个生计,只是家父去岁没了。”

“成家了没?”父亲问他。

“没呐,没呐,”他的脸红起来了,“养活自己还好,可媳妇娶不上,光老实有什么用。”

他笑看看我:“少爷都这么大了,宏老爷……”

“罢了,还是像原来那样称呼罢,什么老爷少爷的,听着怪生分。”父亲没让他说下去。

“这哪成啊,老爷真是……成什么规矩?不说别的,倒觉得我没大没小的。”

父亲不说话了。

只听到水波拍打着船身,水流在船头分开,又在船尾聚拢了,哗哗地响着。

我翻了翻空荡荡的口装,扯着父亲的衣角:

“爹,弹珠和芝麻糖全没了……”

父亲不理我,只是凝望着一汪河水。

水生突然站起来,从一个老旧的木箱里翻出一只木雕小船,擦干净了,递给我:

“少爷,咱也没什么稀奇物什,这个东西送您玩玩罢。”

我看了父亲一眼,接了,藏在袖子里。

那后半路没人再讲话,都默不作声的。

临下船时,父亲掏钱给他,水生躲着不肯收:“宏老爷,咱们是有旧交情的……”

后来上了岸,我回头去看,只见天边一道黑紫色的阴霍层层叠叠地压过来,他站在船头,遥遥望着。河水平静,一叶孤舟漫无目的飘荡于其上。

父亲故意把脚步放慢,却没有回头。

我握紧了手中的木船。

这之后便再没有见到过他,有人说他参了军,抗战去了,有人说,他不愿给日本人渡河,被打死了,还有人说,他不知怎地,发了大财,去了洋外。父亲听了总是叹息一声,也不说什么。

我下楼时发现父亲的书房里亮着灯,桌上摊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画上一只小小的,破旧的木船,没有系绳,卧于江水中,像是要一直随江水飘到天边似的,画的一边题了几句词:“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秋水生后不复见,空对大江流。”

而那只木船,那只老木船,由水生叔送我的木雕小船,正静静泊在桌上,压住画卷的一角。

昏黄的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这艘木船,腐朽的木头苍老的几乎要散架,原本粗糙但□□的棱角,不知何时被岁月的洪流磨平了,现出圆滑的弧度。

我看见木船上纵横的纹路,像极了那张脸上,由时间雕刻出的,纵横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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